有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富兰克林自传在线阅读 - 第二章 初到费城

第二章 初到费城

        对这次旅行我竭尽所能地讲述,之后,初进费城的情况我同样会详尽描述。这样,你就会明白我这一生在费城狼狈的开端与日后在这里的飞黄腾达形成了怎样一种强烈的对比。由于我的日常用品要经海路运来,所以现在只能穿着一身工作服。经过了一路的艰辛,我已经是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污渍斑斑,旅行袋中装的全是衬衣和袜子,身边没有熟人,更不知该去何处安身。多日来的旅行让我疲惫不堪,腹中饥肠辘辘,但我兜里的全部现金只有一元荷兰币和大约一先令的铜币。我本要将这一先令的铜币付给船主,当作他的旅费,可好心的船主坚决不收,理由是我们一直在帮他划船,可我却坚持给他,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不下。一个人在没几个钱的时候反倒比他有钱的时候更慷慨大方,大概正是出于怕被别人看扁的心理吧!

        之后我沿着大街一路闲逛,看见市场附近有一个手拿面包的男孩。我向来把面包当饭,便上前问他在哪里买的,随即按照他指给我的方向快速来到第二街的面包店。我本来想买在波士顿吃的那种硬面包,但费城没有,便说要买三便士一块的面包,谁知他们也说没有,于是容不得我再考虑了,管他货币在这儿值几个钱,管他哪种面包便宜和叫什么,我就要三便士的面包,任何种类都行。没想到的是,他们给了我三个又大又软的面包卷。三便士居然买了这么多,让我惊异不已,但我还是全都拿走了,口袋里装不下,就在腋下各夹一个,一边走一边啃着剩下的那个。

        就这样,我沿着市场街走到第四街,经过里德先生门口,谁知道他将来就是我的岳父,而我未来的妻子正站在门口看着我这副狼狈样。她一定觉得我的样子既尴尬又好笑,这是事实。接着,我转了个弯从板栗街走到胡桃街,一路啃着面包,发现我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市场街码头,于是就在靠岸下船的地方猛喝了几口河水。这下我总算饱了,就将剩下的两个面包给了一个妇人和她的孩子,母子二人和我们一道乘船而来,现在还要等船继续前进。

        吃完东西,我又有了体力沿街闲逛。这时,有许多衣着整洁的人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走,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跟着他们到了市场附近,原来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教友会会场。我就那样干坐在人群中,四处望了望,没听到人们说什么,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很快就睡着了,直到会议结束,有个好心人将我叫醒。这就是我到费城后进入或睡过的第一所房子。

        我又朝着河边走去,沿路不断看着行人的脸,当我发现一位面容和蔼的年轻教友会成员时,就上前询问他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外地人歇脚。那时我们正离“三水手”的招牌不远,那人就说:

        “就在这儿,这是一个招待外地人的客店,但名声不太好,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我可以为你指一处更好的地方。”就这样,他把我带到清水街的“弯曲旅社”,我在这里吃了午饭。吃饭时,有人跟我搭讪,狡黠地问我问题,似乎从年龄和衣着看出我是个私自出逃的人。

        吃完饭后,困意席卷而来,他们便把我领到床铺边上。我就这么和衣睡下,一直睡到晚上六点钟,他们喊我起来吃晚饭。饭后,我又早早地睡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我尽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去见印刷匠安德鲁·布拉福德。店铺里坐着一位老人,正是我在纽约见到的那位老布拉福德,他是骑马来的,因此比我先到费城。于是,他把我介绍给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果然十分客气地接待了我,并请我吃了我早餐,不过最后他告诉我目前他已经新添了人手,因此不会雇用我。同时,他告诉我城里另有一家新开业的印刷店,店主叫凯默尔,可能会需要我。即便那儿不雇用我,他们也十分欢迎我住在他们家,让我做一些零活,直到我找到工作。

        这位老先生表示要陪我一起去见新开张的印刷店店主。当我们见到凯默尔时,布拉福德说:“朋友,我为你带来一位同行,我想你可能会想雇用他。”接下来,凯默尔问了我几个关于印刷的问题,还给我看了字盘,看我如何工作,接着他说很快就会雇用我,虽然这时还没有什么活儿给我做。此时,布拉福德老人并没有表明自己是城里另外一间印刷店店主的父亲,但凯默尔却把他当成了这城里前所未有的最热心肠的人来对待,并和他谈起了目前事业的状况及前景。当凯默尔谈起他有意把城里的大部分生意都揽到自己手里的野心时,布拉福德诱导他深谈,并十分巧妙地提问题,让对方将想法和盘托出,比如依靠什么势力、如何进行,等等。我站在边上听着,立刻觉得他们两位一个是颇具手腕、圆滑老道的行家,一个是纯粹的新手。布拉福德终于留下我离开了,当凯默尔从我这里得知那位老人的身份时,大吃了一惊。

        凯默尔的印刷间只有一台快要散架了的旧印刷机,外加一盘磨损了的小号英文活字,这些活字用来排印阿奎拉·罗斯的挽歌。前文我们提到过罗斯,他是个既聪明又高尚的年轻人,受到城里人的尊重,他是州议会的秘书,同时还是位不错的诗人。凯默尔也作诗,但实在叫人不敢恭维,那应该不叫诗,而是将头脑中的东西直接排成铅字罢了。

        既然没有稿子,只有两只活字盘,而挽歌则需用全部的铅字,却没有人能帮他的忙。于是我设法把他的印刷机(该印刷机他尚未用过,对此他一窍不通)修理了一下,使它能正常工作,并答应等他把挽歌排好后,我就来印刷。然后,我就回到布拉福德的印刷店去了。布拉福德暂时给我安排了一些零活,我就留在那里吃住。几天后,凯默尔叫我去印挽歌。这时,他又弄到了另外两只活字盘,还有需要重印的一个小册子,这就是他要我去做的工作。

        不论布拉福德还是凯默尔,我觉得都不十分称职,前者从未受过专业的训练,文化程度又低,后者虽然有些文化,却只会排字,对印刷一窍不通。凯默尔曾是法国先知派教友之一,十分有能力进行大型范围的宣传活动。现在,他不会表明自己信仰哪个教派,似乎什么教派都信一点儿。他对这个世界很无知,而且我发现,他还挺无赖的。他不喜欢我在他那里工作,又回布拉福德家住宿。

        他倒是有一间房子,但也仅有一间房子而已,没有什么家具,所以无法安置我在他那儿住宿。最后,他把我安置在里德家(前面提到过),原来里德是他的房东。这时,我的行李和衣服都运到了。我想在里德小姐眼里,我现在的样子要比她第一眼见到我时那副狼狈地啃面包卷的样子体面多了。

        现在,我已经开始结识城里爱好读书的青年了,我同他们在一起消磨晚上的时光,十分愉快。我勤奋而节俭,很快节省下一些钱,生活过得还算不错,并尽可能地忘掉波士顿。我不希望那里的人知道我现在身在何处,除了我的朋友柯林斯。柯林斯有我的地址,我曾在写信时请他替我保密。最后,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把我送回了波士顿,这一天要比我预想的早得多。我有一个姐夫叫罗伯特·霍尔姆斯,是一个单桅帆船的船主,往来于波士顿和特拉华之间,当他在费城以南的纽卡斯尔时,偶然间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上说,自从我离家出走后,波士顿的家人对我十分挂念,他们保证,只要我肯回去,一定会善待我,并按照我的意愿安排一切,言辞非常恳切。我给他回了一封信,尽可能详细地说明了我离开波士顿的缘由,好让他相信整件事并不是他想的那样,都是我的错。

        意外的赏识

        宾夕法尼亚州的州长威廉·凯思爵士当时也在纽卡斯尔。当我的回信被送到时,我的姐夫正跟州长在一起,就跟他谈起了我,最后还把我的信给州长看了。州长读完信,问了我的年龄,十分惊异,说从我身上看到了成功的潜质,应当给予鼓励。他说费城的印刷店质量不高,假如我能在那里开业,一定会成功。而且,他愿意为我招揽公家生意,并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尽量帮助我。这些话都是以后在波士顿见到姐夫时听到的,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偶然一天,我和凯默尔像往常一样在窗边干活时,看见衣着华丽的州长和另外一位绅士(后来得知是纽卡斯尔的富兰奇上校)穿过大街冲我们走来,接着就听到了敲门声。

        凯默尔立即跑下去开门,以为是来找他的,但州长表示要见的是我。上楼后,他用一种我十分不习惯的谦虚而又彬彬有礼的态度向我问好,说愿意与我相识,还责怪我为何初来费城没能让他知道。接着,他邀我一同前去酒馆,说本来就打算同富兰奇上校到那里就餐,并尝一尝上等的白葡萄酒。我受宠若惊,而凯默尔则呆若木鸡。就这样,我跟着州长出去了,我们来到了第三街拐角处的酒馆。喝酒时,州长一直劝说我自己开业,并指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两位大人物都向我保证会竭尽所能帮我招揽公家生意。但我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即我父亲在这方面可能不会支持我。听到这些话,州长立即要我捎一封信给我父亲,信里他会向我父亲阐述开业的种种益处,他确信自己能说服我父亲。当下,我便决定带着那封信乘坐下趟第一班船返回波士顿。当然,这段时间我必须保守秘密,于是像平常一样在凯默尔的店里工作,州长则隔三岔五地接我去就餐——这让我深感荣幸。你想象不到他是多么和蔼、亲切、态度友好地跟我交谈。

        大约在一七二四年四月底,有一趟去波士顿的船,我便借口探望父亲而向凯默尔辞别。临行前,州长交给我厚厚的一封信,信中全是在讲我的好话,并全力推荐我在费城开业,指出这将使我兴旺发达。我所乘坐的船在进入海湾时不幸触了礁,船被撞出了裂缝,海上风大浪急,船舱里进了水,我们不得不连续不断地往外排水。就这样航行了两个星期后,我们平安抵达波士顿。这时,我离开波士顿已经有七个月了,亲友们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因为姐夫既没有回来,也没有写信告诉他们我的情况。我就这样不期而至地站到了大家面前,让他们大为吃惊,但同时我也看到了他们是多么的开心,还为我接风洗尘,只有哥哥例外。

        我到印刷店去看他时,身上的穿着比给他当学徒时考究多了:一身崭新的绅士服装,胸前佩戴一块怀表,口袋里装着五英镑的银币。他只是勉为其难地接待了我一下,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就转身去干他的活了。工人们则纷纷向我打听我去了哪里,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我是否满意等。我竭力称赞那个地方以及我在那儿生活得如何幸福,并明确地表示还要回到那个地方。还有人问我费城的钱长什么样子,我便从兜里掏出一把银币给他们看,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观,因为波士顿的钱是纸币。然后,我又给他们看了怀表,最后(哥哥的脸上依然阴沉愠怒)我给他们留下一些买酒钱,就离开了。这次造访显然严重地打击了哥哥,当后来母亲提出要我们兄弟俩和好,今后更要情同手足并相互依靠时,哥哥说我在他手下面前严重地冒犯了他,他是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过错和原谅我的。不过,他错了。

        父亲很意外地收到了州长的来信,但他几天内都未提及此事。

        姐夫回来后,父亲就把信给他看了,问他是否认识这位州长,并向他打听那是一位什么样的人。最后,父亲谈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这人一定考虑不周,否则不会让一个还差三岁才成年的孩子去开业。姐夫则十分赞同这项计划,但父亲最终还是否决了它。接着,父亲给州长写了一封措辞委婉的信,感谢他对我善意的帮助,同时拒绝了他帮我开业的好意。因为在父亲看来,我还太小,根本无法承担此项重任,何况开业的费用也过于巨大。

        那时,我的朋友柯林斯在邮局工作,当他听到费城的情况时十分兴奋,决定也要到那里闯一闯。在我等待父亲做决定期间,他已经从陆地出发到罗德岛去了。他把收集到的许多数学和自然哲学书留了下来,让我把这些书连同我的书一同带到纽约,他在那里等我。

        父亲虽然不赞成州长的计划,但还是十分高兴我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获得大人物的赏识,而且也十分欣慰我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靠着勤奋和细心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因此,当他看到我和哥哥之间已经没有和解的余地时,便同意我重返费城,并嘱咐我要尊重当地人,切忌讽刺和诽谤,在他眼里我总是乐于那么做。他还鼓励我,只要不断地勤奋和节俭,我在二十一岁时差不多便能积蓄足够的开业资本了。到了那时,如果剩下的部分差不太多,父亲表示会帮助我。除了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一些小礼物,这就是我这次回去所收获的全部。不过同上次离开所不同的是,当我登船重返纽约时,我得到了他们的同意和真诚的祝福。

        帆船停在罗德岛的新港,在那里,我探望了兄长约翰,他早已成家并在那里定居多年。约翰热情地招待了我,从小到大他总是那么疼爱我。他有一个叫维龙的朋友,住在宾夕法尼亚,这人欠他三十五镑,约翰希望我帮他讨回来并替他保管,直到他通知我如何汇寄给他。于是,他给了我一张汇票,但这件事后来带给我许多不便。

        在新港,我们的船上又多了不少到纽约的旅客,其中有两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管家模样的教友会妇人以及她的随从。我表示十分乐意为她效劳,这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因此,当她看到在那两个年轻女子的引导下,我和她们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时,她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年轻人,我看你身边既没有朋友,又不谙世事,不懂得年轻人容易上当的把戏,十分替你担忧。相信我吧!那两个年轻女子不是什么好人,我从她们的举止中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你不提高警惕,她们就会给你设下陷阱。你跟她们素昧平生,出于对朋友的关怀,我建议你不要再和她们来往。”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那两个女孩子有坏人的迹象,她就用她所观察到的一些我不曾注意的事来奉劝我。我感谢她的提醒并答应照她的话去做。当我们到纽约时,两个女子告诉我她们的住址并邀请我去看望她们,但我回绝了,这么做显然是对的,因为第二天船长就发现有人从他的舱房里偷走了一只银勺和其他一些东西。船长知道那两个年轻女子是妓女,就拿到了搜查证去搜查她们的住所,最终找回了失窃的物品,并使那两个女贼受到了惩罚。在整个航行过程中,虽然我们的船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块海底礁石,但我想能避开那两个女子对我来说更重要。

        我年轻的朋友们

        在纽约,按照事先约好的,我找到了先我一步到达纽约的朋友柯林斯。柯林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我们读同样的书,但他比我有更充裕的时间去读书和钻研。在数学方面,他简直就是个天才,远远胜过我。住在波士顿时,我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是在跟他的聊天中度过的,那时他还是个滴酒不沾、勤勉正直的小伙子,当地不少牧师和绅士都对他十分看重,说他今后会有一番作为。然而,在我离开波士顿的那段时间,他竟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从他的表现和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情况看,他到纽约后也是天天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行为愈发的怪异。他甚至迷上了赌博,把钱输了个精光,以致我不得不替他承担住宿费用,以后他去费城和住在费城的所有费用也都成了我的负担,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当时,纽约的州长伯内特(伯内特主教的儿子)从船长那里听说有位年轻的乘客,有为数不少的书籍,便希望船长能带我去见一见他。于是,我去拜访了他,如果柯林斯没有喝得不省人事的话,我一定会带他同去。州长对我十分客气,并带我参观了他的藏书室,那儿可真大,我们还谈了关于书和作者方面的许多话题。这是第二个对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如此青睐的州长了,真令我荣幸万分。

        接着我们继续向费城出发,路上我收到了维龙的还款。要是没有这笔及时到账的钱,我们可能就无法赶到费城了。柯林斯想应聘店铺会计的职位,但别人从他的呼吸或举止中都看出了他酗酒的恶习。因此,虽然有好几封推荐信的帮助,柯林斯依然没能求职成功。他只能继续和我一起吃住,一切费用由我支付。他知道我收到了一笔还款,便不断地向我借钱,每次都表示一找到工作就还钱。后来,他借走的钱越来越多。一想到维龙有一天会让我把这笔款汇走,到那时我该怎么办,这真令我发愁。

        要命的是柯林斯仍然继续酗酒,为此,我们时有争吵,因为酒一下肚很容易大动肝火。有一次在特拉华,我们同几个年轻人轮流划船,轮到他时他却不肯划,说:“我要别人划船送我回家。”我说:“我们决不替你划。”他说:“要么划,要么就在水上过夜,随你的便。”其他人听了便妥协了说:“划就划吧,那又能怎样?”但我心里实在生气,坚决不划。他竟然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不划就把我扔进河里,说着就跨过座板径直走向我。而我一把抱住他的腿,猛地一掀,使他四脚朝天跌入水中。他很会游泳,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的安危。当他游到我们船边时,我们就逼问他到底肯不肯划船,然后又划几下使船从他身边滑过。他十分恼怒,就是固执地不肯划船,最后看他已经游得很疲惫了,我们便把他拉了上来,直到晚上,才把浑身湿得像落汤鸡的他送回去。这件事之后,我们总是吵架。这时,恰巧有一位西印度群岛的船长,受人委托要给一位巴巴多斯的绅士找一位家庭教师,柯林斯正合适,便带他去了那里。这样,我俩就此告别了,他保证在拿到第一笔报酬后就汇款偿还我的钱。可是,此后我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随便动用维龙的钱是我人生早期所犯的大错之一,这件事证明父亲因为我太年轻而不允许我开业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威廉爵士看完我父亲的信后,却认为我父亲过于谨慎了。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很大,年长的人未必都谨慎,年轻的人也未必都轻率。最后,他说:“既然你父亲不帮助你,那么我来资助你,你把需要从英国购买的东西列一张清单给我,我帮你订货,等你有能力时再还我的钱。我一定要让这里有一间像样的印刷店,而我相信你能实现我的愿望。”他的言辞十分恳切,让我没有理由怀疑。我一直保守秘密,没有把在费城开业的事告诉任何人。假如当时有人知道州长要帮我开业,我想了解他的朋友一定会劝我不要轻易相信他。后来我才知道,州长总是轻率许诺而又从不兑现,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可是在当时那样一个状况下,我未曾请求,而他却主动提出帮助我,让我怎能相信这种慷慨是虚伪的呢?我甚至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于是,我把开一间小印刷店所需要的费用列出一张清单交给了州长,大约需要一百英镑。他见了十分高兴,问我如果亲自到英国去选购铅字和设备,是不是能保证东西都是最好的。他还说:

        “这么一来,你还可以在那里结识一些人,同书商和文具商建立联系。”我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样他便决定要我乘坐“安妮丝号”去英国。“安妮丝号”每年只有一班航船,也是来往于伦敦和费城的唯一一艘船。那时,离“安妮丝号”航行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所以我不得不继续在凯默尔那里工作,发愁被柯林斯借走的那些钱,每天担心约翰要来提钱怎么办。不过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几年内约翰都没跟我要那笔钱。

        这中间,我想我遗漏了一件事。在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到费城的旅途中,曾因为没有风而无法航行,船只能停泊在布拉克岛附近。当时船上的人都去捉鳕鱼,抓上来很多。我向来是坚持素食主义的,在那种情况下,我更想起了特恩的告诫:捉任何鱼都是无缘无故的谋杀,因为它们从来不会也不可能对我们造成伤害,我们没有理由杀害它们。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我本来就爱吃鱼,当一盘热气腾腾的炸鱼端上来时,对我来说实在太诱人了。我着实做了一会儿挣扎,最后想起在杀鱼时,从大鱼肚子中剖出一条小鱼来,我便想:“既然你们之间都互相吞食,为什么我不能吃你呢?”于是我畅快淋漓地吃了顿炸鳕鱼,之后还继续吃鱼,偶尔吃一点儿素食。理智的动物总是有道理的,因为不论他想干什么,总能找出或制造出理由来。

        一直以来,我和凯默尔都相处得很好,意见也比较一致,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我打算开业的计划。他还像以前一样对信仰激情奔放,迷恋辩论,因此我们常常争辩不休。我惯用苏格拉底的辩论法,常常用看似离我们的辩题很远的问题引他入圈套,然后逐渐地套回到我的论点上来,使他陷入各种困难和自我矛盾的窘境。最后,他谨慎得能令人发笑,连最普通的常识问题都无法作答了,而是先问:“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过,我的辩才却因此获得了他很高的评价,他甚至十分严肃认真地向我提议,帮他创立一个新的教派,他负责布道,而我负责驳斥一切反对者。于是他向我解释他的教义,我发现其中有一些东西是我所不能认同的,除非加入我的一些意见,用我的观点来解读。

        凯默尔蓄了长胡子,就因为摩西法典曾说:“不能损坏胡子,即使是胡须的边缘。”他也以星期日为安息日,这两条对他而言是不可更改的。但我却不喜欢,不过假如他能将食素加入到教义中,我也可以接受这两条。对此,他却说:“我担心我的身体会吃不消。”于是我向他保证,食素对身体不但不会有任何影响,反而会有益健康。他可是个酷爱美食的人,我想想他今后半饥半饱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同意试一试,要我陪他一起食素,之后我们一起坚持了三个月。其间,我们的食物都是由一位邻居大嫂做好送来的,她按照我列出的四十种菜的单子每天为我们准备不同花样的蔬菜,没有鸡鸭鱼肉。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倒是符合我当时的情况,因为它很省钱,每周的花费不超过十八便士。此后,我便常常从普通食物一下子过渡到四旬斋戒,然后再从四旬斋戒变回来,丝毫没有不便之处。有人曾劝我说改变饮食习惯要循序渐进,我却觉得毫无道理。我十分愉快和享受吃素食,不过凯默尔却苦不堪言,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太渴望美食佳肴了,于是订了一份烤猪肉,并邀请我和另外两个女友一同进餐,结果菜上得太早了,他实在经不住美食的诱惑,在我们到来之前就把猪肉吃了个精光。

        这段时间,我爱上了里德小姐并多次向她求爱。我对她极为尊重和爱慕,相信她对我也是如此。不过因为我将有一次长途旅行,我们又还太年轻,才十八岁多一点儿,她母亲认为我们目前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为好,至于结婚,应该至少等我回来开业之后进行。或许她认为我的开业计划根本不会像想象中那么稳妥。

        这段时间我交往的朋友主要是查尔斯·奥斯伯恩、约瑟夫·华生和詹姆士·拉尔夫,他们都热爱读书。前面两人是有名的公证人查尔斯·布洛格顿的秘书;另外一个人是商店店员。华生是个年轻而虔诚的宗教教徒,为人诚实正直,另外两个人则对宗教信仰不屑一顾,尤其是拉尔夫,他和柯林斯一样,曾受过我的责备,不过他们也都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奥斯伯恩聪明、正直、直率,对朋友真诚热情,但总是对文学持批评态度。拉尔夫头脑灵活、彬彬有礼、善于雄辩,我甚至觉得从来没见过如此善于辞令的人。他们都热爱诗歌,并尝试写诗。我们四个人经常愉快地在舒伊奇尔附近的森林散步,轮番朗读和评论作品。

        拉尔夫十分喜欢写诗,认为自己将来在这方面一定会名利双收。他还断言,即使最有名的诗人在写诗的初期也会像他一样有瑕疵。奥斯伯恩则劝他放弃这个想法,因为他在这方面实在没有才华,还建议他安分守己地做自己的本行即可,不要涉足其他。奥斯伯恩说,在商业方面,虽然拉尔夫还没什么资本,但他可以通过勤奋守信,先受雇成为一名代理商,再慢慢自己开店。我也赞成写诗不过是自娱自乐,最多只能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不可异想天开。

        有人提议,当我们下次见面时,各自拿出一篇自己所写的诗来,互相观摩、批评和改正,从而提高自己在语言和表达方面的能力。这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因此我们不讲究创作新诗,而是改写圣诗第十八篇,描写神的降临。当我们的聚会时间越来越近时,拉尔夫首先找到我,说他已经写好了。而我告诉他,由于实在太忙了,也没什么兴趣,所以还没写出来。接着,他给我看他写的诗并征求我的意见,我大加赞赏说写得十分出色。他说:“可奥斯伯恩出于嫉妒,从来不肯承认我的诗有一点点优势,总是百般挑剔和攻击。他不嫉妒你,你大可以拿这首诗去朗读,就说是你自己写的,而我则借口说没时间,什么也没写。到时候我看看他究竟怎么说。”我表示同意,立即誊抄了一遍。

        聚会时,华生朗读了他的诗,有些地方比较出色,却漏洞百出。奥斯伯恩朗读了他的诗,比华生的要好很多。拉尔夫对他们做出了公正的评判,既指出缺点又表彰了妙处,但他说自己什么也没写。我当时很迟疑,就像能免交试卷一样,找种种借口推脱,但大家不同意,我必须拿出作品。于是我就把拉尔夫写的诗念了一遍,华生和奥斯伯恩立刻认了输,开始赞扬我的诗。拉尔夫则提出一点点批评意见和需要修改的地方,而我却竭力为“我的诗”辩护。奥斯伯恩反对拉尔夫的意见,并抨击他评诗的能力比作诗的也强不到哪儿去,最终拉尔夫停止了争辩。当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去后,奥斯伯恩开始极力赞扬我的诗,并表示刚才之所以极力克制自己而没有大力称赞我,是怕我认为他是在奉承我。他说:

        “有谁想到,富兰克林能写出这样出色的诗,热情、生动、有力,甚至超过了原作。他日常谈话踌躇不定、词不达意,但上帝,他怎么能写得这么好!”不过在下次聚会时,拉尔夫揭穿了我们之间的小把戏,而奥斯伯恩也受到了大家的奚落。

        这件事让拉尔夫更加坚定要成为诗人的决心,而我则劝他不要白费力气,不过他哪里肯听,仍然乱写文章,直到波普说服了他。但他成了一位优秀的散文家,这是后话了。由于以后我再没机会提到另外两个人,在此就把他们的情况做一个交代:华生几年后在我的怀抱中去世,这让我悲痛万分,要知道他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一个;奥斯伯恩到了西印度群岛,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赚了不少钱,但英年早逝。我同他曾达成协议:谁先死的话,一定想方设法把另一个世界的情况告诉未亡者,但他没有履行诺言。

        州长的把戏

        州长貌似十分喜欢与我交往,经常让我到他家去,也时常把帮我开业的事挂在嘴边,除了说要给我写贷款信,让我有钱去购买印刷机、活字和纸张等必需品外,还说要写一封推荐信,让我带给他的众多朋友。有好几次,他都说让我去拿信,可我去了之后,又说还没写好,要我下次再来拿。他就这样拖来拖去,一直到临开船也没写好,况且船已经好几次推迟航行了。后来临开船时,他终于叫我去辞行并取推荐信,结果他的秘书又告诉我他还在写信,不过开船之前他要到纽卡斯尔去,他会在那里把信交给我。

        拉尔夫当时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可他还是要和我一起去,说是想开辟一个商业渠道,代理销售商品并赚取佣金。后来我才得知,他是因为同妻子的亲戚关系不和,想要丢下妻子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就这样,我同朋友们告别,同里德小姐海誓山盟,之后便乘船离开了费城。船在纽卡斯尔暂作停泊,州长说他在那里,于是我便去了他的住处,可迎接我的又是秘书,他以极其谦和文雅的措辞转达了州长的回话,说州长正忙于政务,会派人将推荐信送到甲板上,同时祝我旅途顺利,早点儿返程。我迷惑不解地回到了甲板,不过仍然对州长深信不疑。

        我们有幸同费城著名的律师安德鲁·汉密尔顿先生和他的儿子,还有教友会的商人邓汉先生、马里兰州的铁匠铺老板奥林先生和鲁塞尔先生等人同乘一艘船,不过他们订了头等舱,而我和拉尔夫不得不到三等舱。船上并没有人认识我们,都把我们当成普通的乘客。但汉密尔顿先生和他的儿子詹姆士(后来当上了州长)又返回了费城,他是被重金聘请去为一艘被扣的船辩护的。在我们的船要启航的时候,富兰奇上校上船了,他对我谦和有礼,十分器重。大家将这件事看在眼里,便邀请我和朋友拉尔夫一同住到头等舱里,占据了汉密尔顿空出的位置。

        我想富兰奇上校一定将州长的信件送到船上来了,于是向船主索要应由我保管的信件,他说所有的信件都放在同一个袋子里,这时候没办法拿出来,但到英国之前,一定会把它们分拣出来交给我的。我便安下心来,继续投入到航行中。舱内大家相处得十分和谐,我们的生活也过得挺好,汉密尔顿先生留下的物品可以供我们使用。

        这次航行让我跟邓汉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保持了一生。尽管天气有时恶劣,但总体来说,这是趟令人愉快的返程。

        当船驶入英吉利海峡后,船长履行了诺言,给我机会去袋子中寻找州长的推荐信,却没有找到一封是标明应由我携带的。我从中挑出六七封信,根据笔迹来推测可能是州长给我的推荐信,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封是给皇家印刷店巴斯克特先生的,另一封是给某文具商的。我们于一七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抵达伦敦,我首先拜访了那个文具商,因为到他那里最顺路。我将信交给他,并告诉他这是凯思州长的信,他却回答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啊!”但他还是打开了信,然后说道:“哦,是李德斯顿的来信,我最近才知道他是个大骗子,因此再不同他来往,也不接受他的来信。”他将信塞到我手中便转身招呼顾客去了。

        当发现这些信根本不是州长写的,我才猛然惊醒,仔细回忆过去一点一滴的经历并加以比较后,开始怀疑州长的诚意了。于是我找到朋友邓汉,将事情的始末统统讲给他听,而他则告诉我凯思的为人,凯思根本不可能给我写什么推荐信,对他稍有了解的人是绝不会信赖他的。听说州长答应给我写贷款信时,他笑了起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贷款信。最后,他劝我在这里找个本行工作:“在这里的印刷店干活可以提高你的水平,当你重返美洲时,你会具备更好的开业条件。”

        我们俩像那个文具商一样,碰巧知道了李德斯顿是个无赖的事实。他曾说服里德小姐的父亲跟他签了份合同,结果毁了里德一半的财产。根据这封信来看,李德斯顿跟凯思合谋准备陷害汉密尔顿先生。邓汉是汉密尔顿的朋友,我认为应该让他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于是等汉密尔顿到英国后不久,我们便把信交给了他。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一半是出于对此事的不满和对凯思与李德斯顿的厌恶,另一半是出于对汉密尔顿的好意。他对我们表达了诚挚的谢意,因为这个信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后来我还得到了他很大的帮助。

        然而,我们怎么会想到,一个堂堂州长会玩弄如此卑鄙的把戏,欺骗一个孩子呢!他应该是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既想取悦所有人,又不想有所付出,于是只好给人开空头支票。不过,他的确是个头脑聪明、明事理的人,同时还是一个好作家,对人民来说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好州长。当然,对那些身为有产者的选民来说,他并不是个好州长,因为他时常不听从他们的指令,州里好几部法律就是由他提议并通过的。

        伦敦流浪记

        拉尔夫和我成了不可分离的旅伴,我们一起住在小不列颠客栈,每周支付三先令六便士的租金——这也是我们当时能支付的极限了。拉尔夫曾投奔好几个亲戚,但他们都很贫穷,没有能力帮助他。直到这时,他才告诉我他准备留在伦敦再也不回去了。可他已经身无分文,出门时所带的钱如今都花在路费上了。我还有十五个匹斯托币,时常借给他一点儿钱以维持生计,同时他也在设法找工作。一开始他想要进戏院,料定自己是块当演员的材料,于是向威尔克斯申请戏院的工作。但威尔克斯直言相告,劝他不要干这行,他永远不可能在这行取得什么成就。之后,他向佩特洛斯特街的出版商罗伯茨提议,打算给他编一份像《观察家》那样的周报,并且提出了相应的条件,但罗伯茨没有答应。后来他想找一份誊抄的工作,替神庙附近的文具商或律师们抄写文书,可惜没有空缺。

        我倒是很快在巴士洛米巷的帕尔默的印刷店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家印刷店在当时很有名,我干了差不多一年。我工作勤勉,可是不少钱都花在陪拉尔夫看戏和娱乐上了。很快,我的匹斯托币就花光了,然后我们只能勉强度日。拉尔夫好像彻底将妻儿忘了,而我也渐渐淡忘了和里德小姐的海誓山盟。我只给她写过一封信,告诉她我可能不会很快回来。这是我平生所犯的又一个大错误,如果人生能重新来过,我一定要纠正这个错误。事实上,相传是因为我们的开销太大而凑不足回家的路费。

        在帕尔默的印刷店工作时,有一次他们让我给沃拉斯顿的《自然宗教》第二版排字。当时我见他的一些推论站不住脚,便写了一篇哲学文章针锋相对,题目就叫《论自由和必然,欢乐和痛苦》,然后把此文送给了拉尔夫。我将它印了一些出来,帕尔默看后,虽然对我的一些原则不能苟同,有些言论甚至令人讨厌,但我还是引起了他的重视,认为我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过,我印这本小册子又是一个大错。

        我住在不列颠客栈时,认识了一个叫威尔考克斯的书商,隔壁就是他的书店。那时因为还没有流通图书馆,而他又有大量的旧书,我就跟他达成协议,我可以随意借阅他的图书,代价是我要满足他的一些条件(具体是什么条件,我早就记不清了)。我觉得这件事十分划算,便尽可能地加以利用。

        我所印的小册子不知为何落到了一个外科医生利昂斯的手中,他曾写过一本名为《人类判断力的可靠性》的书,正是这本小册子让我们俩相识。他很器重我,经常与我讨论问题,并带我到奇普赛巷附近的一个名叫范恩斯的淡啤酒酒店,介绍我认识了《蜜蜂的童话》的作者曼德维尔博士。他在那里组织了一个俱乐部,由于他的风趣幽默而成为俱乐部的灵魂。利昂斯还介绍我认识了派伯顿博士,他答应我找机会见一见艾萨克·牛顿爵士,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不过这梦最终没能实现。

        我从美洲带来一些珍奇的玩意儿,其中最好玩的就是一个用石棉做成的荷包,是用火精炼而成的。汉斯·施隆爵士听说后,专门来找我,邀请我到他家中,向我展示了他所有的古玩,还劝我把手头的东西出售给他珍藏。他果然慷慨地给了我不少钱。

        我们所在的客栈住着一位年轻妇人,她是个制帽商,在克劳斯特有一家店铺。她受过贵族教育并且头脑聪慧、举止活泼、谈吐风趣。拉尔夫因晚上念剧本给她听而使两人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后来她换了个地方,拉尔夫也跟着去了,他们同居了一段时间。然而,拉尔夫始终没有找到工作,而t夫人的收入也只能勉强供养自己和她的小孩。于是拉尔夫决定离开伦敦,到乡村教书,他自认为能干好这个工作,最起码他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还懂得算术和会计知识。不过,他觉得教书实在太委屈自己了,并坚信将来能时来运转,到那时,他可不想有人知道他曾经干过这样一份低贱的差事,所以他改名换姓,竟用了我的姓氏。不久之后,我收到他的来信,说他已经在一个小村子任教(大概是在伯克郡教十一二个孩子阅读和写作,每周能挣六便士),还嘱托我照顾夫人,并希望我能写信给他,寄给该地的教书先生富兰克林。

        他不断地给我写信,还寄给我许多他撰写的史诗样本,希望我能批评指正。我每次都照他的话做了,但仍不忘提醒他不要再写诗了。当时,他刚刚发表了一部《讽刺诗》,我把大部分抄下来都寄给了他,诗中指出追逐艺术之神缪斯是毫无意义的,但这似乎对他并不奏效。他的诗作照旧源源不断地寄来。

        与此同时,t夫人因为拉尔夫而失去了许多朋友和生意,生活陷入窘境。她总叫我过去,向我借一点儿钱以渡过难关。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跟她待在一起的感觉,那时我没有宗教约束,而她看起来又很需要我,于是我便试图同她发生关系(这又是一个错误),她十分愤怒地拒绝了我,还将我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拉尔夫。这让我跟拉尔夫的感情产生了裂痕,当他再次回到伦敦时,表明了态度,即我过去给他的所有恩惠从此一笔勾销,而我知道的是,别再指望他归还欠我的钱了。这在当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完全没有能力偿还什么,而我发现失去他的友谊之后,反倒轻松了许多。

        现在,我只想为将来多攒下一点儿钱,而这需要更好的工作,于是我离开了帕尔默的印刷店,来到林肯客栈广场附近一家更大的印刷店——瓦茨印刷店,在这里我一直干到离开伦敦。刚进这家印刷店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在美洲时简直就是个运动健将,因为美洲的印刷和排字是分不开的。在这里,我只喝水,而其余的近五十名工人全喝啤酒,因此他们称呼我为“只喝水的美洲人”。

        我有时会双手各托一块排字版上下楼梯,而他们只能两手托一块。从这些事上,他们惊奇地发现,我这个“只喝水的美洲人”竟然比他们这些喝啤酒的人更强壮有力。一家啤酒店的跑堂经常给我们印刷店的工人送餐,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每天早餐前就能喝下一品脱的啤酒,早餐时就着面包和乳酪再喝一品脱,下午六点左右再喝一品脱,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又喝一品脱。我认为这是个令人讨厌的恶习,但他们却认为这是必需的,因为喝酒能让他们干活更有力。我设法给他们普及科学知识,告诉他们人的体力与生产啤酒时放入谷物和大麦粉的多少有关系,啤酒中所含的面粉量绝对比不上一便士的面包。因此,就一品脱的水吃一便士的面包所产生的体力要比一夸脱啤酒还多。可他们根本不听,照样喝啤酒,每到周六晚上领工资时,照例先拿出五个先令的酒钱。我节省了那笔开支,而那些可怜的酒鬼总是过得相当拮据。

        几个星期后,印刷店的老板瓦茨要我到排字房工作,于是我就跟那些工人分开了。但排字工人竟要我拿出五个先令请他们喝酒——这简直是敲诈,况且先前在印刷部时我已经付过酒钱了。老板也站在我这边,叫我不要拿这笔钱。这样,我坚持了两三个星期后,他们就开始把我当成异教徒似的排挤,还在背后搞小动作。我只要稍离开片刻,他们就会搅乱我排好的铅字,颠倒页码,破坏排版等。然后他们竟然将这些诬陷给鬼魂,说鬼魂最喜欢捉弄排外者。最终,尽管有老板给我撑腰,我还是照规矩付了酒钱,因为我相信,同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搞僵关系是十分不明智的。

        现在,我已经跟他们建立了交情,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我建议他们将规矩做一些合理的修改,并压倒了所有反对者。在我的带领下,许多工人告别了啤酒早餐,开始吃面包和乳酪。他们甚至学我那样从邻居那里弄一大碗热粥,撒上些胡椒粉,加上碎面包和牛油,吃得津津有味。这些东西的价钱仅和一品脱啤酒差不多,只有一个半便士,而且这样的早餐既便宜又舒服,还能让头脑保持清醒。那些依然沉湎于滥饮的人,由于经常拖欠酒钱,酒馆已经不再给他们赊账了,于是就让我为他们付账,用他们的话说,没钱就叫“光已熄灭”。到了周六晚上,我便查看付账表以收回为他们垫付的酒钱,多的时候竟达三十先令。这件事再加上我幽默诙谐的讽刺家般的言辞,让我在他们中间树立了威信。我每天都不缺勤(从不休星期一的法定假),这博得了老板的好感。我排字的速度也超出一般水平,于是老板经常给我急件工作,这样报酬就增多了,所以这段日子我过得十分轻松愉快。

        我在小不列颠的住处离印刷店太远了,于是在天主教堂对面的公爵街上找了一个住宿的地方。它坐落在一个三层意大利货栈的后面,房主是个寡妇,有个女儿和一个女用人,再加上一个看管仓库的工人,不过工人住在别的地方。房主派人到我原来所住的地方打听了一下我的人品,然后就同意我入住了。她答应我按照原来的租金支付房租就可以了,每周三先令六便士。她说没有再比这便宜的租金了,她是希望家里能有个可靠的男人才租给我的。她是个寡妇,上了年纪,又是个牧师的女儿,从小就信仰新教,可她的丈夫使她改信了天主教。提到丈夫,她满脸都是尊敬之情。她曾和许多上流社会人士来往,因此很了解他们的奇闻逸事,甚至连查尔斯二世时代的事都知道。她的膝关节患有痛风而致残,很少走出房门,因此很需要有人能陪她。她谈吐风趣,无论何时,只要她有需要,我很情愿陪伴她一个晚上。我们的晚餐就是每人半条鲤鱼,外加一小块面包和牛油,共饮半品脱的啤酒。这不重要,真正有趣的是同她谈话令人心醉。

        我十分守时,安分守己,从没给她添过什么麻烦,因此她也不舍得我离开。所以,当她听我谈起离我工作地点更近的地方有一处房子每周只收两先令的租金时,她立刻为我减掉了两先令的房租。这样,在伦敦期间,我就以每周一先令六便士的价格一直住在她那里。

        她家屋顶的阁楼上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处女,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关于她的事我从房东那里听来了一些。她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年轻时就被送出国在修道院中修行,想成为一名修女,但因水土不服不得不返回英国。英国没有修道院,她就尽量营造一个有利于修道的生活环境。因此,她将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慈善事业,自己仅仅保留每年十二英镑的生活费,她还要从这笔钱中抽出一部分做慈善。她只喝稀粥,除此之外从来不烧火。她在那间阁楼里生活了许多年,住在她下面的房东,只要是天主教的都给她免除房租,认为她能住在上面是一种福气。还有一个神父每天都来听她忏悔。我的房东说:“我曾问她,像她那样的生活,哪里还需要忏悔呢?”她说:“哦,人们不可能避免错误的思想。”有一次她允许我去探望她,她显得十分快乐、彬彬有礼,谈话也令人愉快。她的房间十分整洁,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垫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十字架和一本书,一张让我坐的凳子以及挂在烟囱旁的一张圣维罗尼卡手帕的画像。手帕上画着一幅血流满面的耶稣圣容像。她曾表情严肃地向我解释这幅画的意义。她面容苍白,但从不生病。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即收入微薄并不影响身体健康。

        在瓦茨那里,我还结识了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他叫华盖特,家里有有钱的亲戚,因此显得比其他印刷工更有教养。他的拉丁文还算说得过去,会说法语,酷爱读书。我教他和他的朋友学游泳,下水两次,他们就成了游泳好手。他把我介绍给乡下的绅士们,然后一起坐船到切尔西去参观学院和唐·沙特罗先生的珍藏。回来的路上,华盖特向大家说起我的游泳技术,这让他们十分好奇,在他们请求下,我便脱去衣服跳入水中,从切尔西附近一直游到布莱克弗赖尔,一路上表演了各种各样的水上技巧。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些游泳花样,都感到新奇又兴奋。

        我从小就喜欢游泳,曾经钻研过赛沃诺的游泳动作和姿势,再加上我自己的一些独创,然后就把这些全部表演给同伴看了,他们在赞赏的同时,难掩羡慕之情。华盖特想成为像我一样的游泳好手,再加上我们所研究的东西相似,于是两个人越来越亲密。最后,他提议我们到欧洲各地旅行,就靠我们的手艺沿途打工以维持生活。我曾一度想这么做,后来在同朋友邓汉提到此事时,他劝我放弃这个想法,并建议我目前只考虑如何返回宾夕法尼亚。此时,他正准备返回费城。

        我应该将这个好人的优秀品质记载下来。他以前在布里斯托尔做生意,无奈生意失败,欠了很多人的钱,通过协商解决后,他便去了美洲,在那里一心一意经商,几年内就赚了不少钱。他与我坐同一条船来英国,到英国后,他便邀请过去的债主们前来聚会,在宴会上,对他们过去通融的态度,以及宽大处理他所欠下的债而表示感谢。这些债主们本来就只是前来赴宴的,根本没有想到要他还债,但当他们就餐移动第一个盘子时,却发现每个盘子底下都压了一张支票,上面是邓汉所欠的债和这些年的利息。

        这时他才告诉我他要回费城去开店,这样他就需要携带大批货物,因此提议雇我为店员,替他管理账务(由他教我管理账务)、抄抄信件以及照看店铺。一旦我对这些业务熟悉起来,他便会提升我,给我一批面粉和面包到西印度群岛去经营销售,我可以从中获取丰厚的佣金,如果我经营得法,便能为我日后的发财致富打下很好的基础。他的话让我心动,因为我已经开始厌倦伦敦的生活了,回忆起在费城那几个月的快乐时光,我真想立刻回去。因此,我当即答应以每年五十英镑的条件为他效劳。这五十英镑是宾夕法尼亚货币,要比我当排字工挣得少些,但更有前景。

        当时我以为将永远离开印刷业了。我每日从事新的工作,跟着邓汉先生穿梭于各种商人之间,购买各种商品,监督包装,出门办事,指派工人发送货物,等等。当一切装送上船之后,我得到了几天的空闲时间。就在空闲的某一天,出人意料的是,我接到了一位大人物的召唤——威廉·威德汉姆爵士,以前我只是听说过此人,从未见过,于是我拜访了他。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我曾从切尔西游到布莱克弗赖尔,并在几个小时内教会华盖特等几个青年人游泳的事。原来他有两个儿子,正准备出门旅行,他希望他们能在旅行前学会游泳,假如我教会他们的话,将给我丰厚的报酬。不过,他的两个儿子现在还没到伦敦,而我又不确定在伦敦究竟能停留多长时间,就没答应他的请求。不过,从这件事中我发现,假如我继续留在英国,开办一个游泳学校的话也能赚不少钱。这个想法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如果早几天提议的话,也许我就不会那么早回美洲了。多年以后,我跟威廉·威德汉姆爵士的一个儿子因为一件大事有过交往,那时他已经是爱葛蒙特伯爵了,以后我还会提到他。

        我在伦敦一共度过了十八个月,大多数时间努力工作,除了在看戏和读书上花费多一些之外,生活得十分简朴。我的朋友拉尔夫让我变成了一个穷人,他欠我的二十镑再也不可能要回来了,这对我这个可怜的人来说真是个不小的数目。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他,他身上有许多可爱的品质。我虽然没有赚到很多钱,但结识了一些有识之士,跟他们的交往使我受益匪浅,而且我还有机会读了不少的书。

        我们于一七二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从格拉夫森启程。关于这次航行,你会在我的航海日志中读到详细记载。这次航行最重要的就是我制订了一份计划,是我在海上构想而成的,用以指导我今后的生活。当我做出那个计划时,还很年轻,但我一直到晚年还忠实地坚守着,这是十分不易的。